懷念母親
劉國美
母親在春暖花開的時節(jié)悄然遠行,柳絮紛揚的三月天里,終究沒能等到五月槐花為她綻放九十歲年輪的芬芳。
這幾天,母親的身影總在我的夢里浮現(xiàn)——佝僂的脊背彎成滄桑的弧度,布滿繭子的雙手緊攥著輪椅扶手,在夢境的長廊里,一寸寸丈量著時光的重量,我和她有說不完的心里話。
母親是千千萬萬中國農(nóng)村婦女的縮影,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歲月在她掌心刻下溝壑。當(dāng)她在灶膛前絮絮說起往事時,渾濁的眼睛里時常泛起時光的漣漪:"拉扯你們兄妹那會兒啊,真不知道這日子是怎么從指縫里漏過來的。"晨曦未明便扛著鋤頭出工,暮色四合仍在地里埋頭干活,幾十年如一日地用單薄脊梁撐起整個家,連村頭最健壯的漢子見了都要嘆一句:"嫂子這身子骨,比老榆樹還經(jīng)得住風(fēng)雨。"
我的生辰八字里鐫刻著盛夏的炙熱。那是1976年的三伏天,知了在毒日頭下扯著嗓子嘶鳴。生產(chǎn)隊的哨聲天不亮就催命似的響,襁褓中的我還在土炕上啼哭,母親已裹著月子里的頭巾鉆進玉米地。暴雨澆透的田埂上,她跪著薅草的身影被閃電裁成剪影;寒露浸骨的秋收季,她挑著百斤谷擔(dān)的雙腳在霜地上踩出兩行冰花。鄉(xiāng)鄰們常說:"老劉家媳婦怕是鐵鑄的",卻不知她后腰貼著膏藥處,早被汗水漬成地圖模樣。
我的父親是十里八鄉(xiāng)聞名的鄉(xiāng)村教師,他總將"為人師表"四個字刻進脊梁。三十載春秋,他踏遍了鄉(xiāng)村泥徑,用毛筆在祠堂墻上教孩童識字,在夜校給青壯年掃盲。他的布鞋底沾滿田埂的泥,教案本里夾著各家孩子的生辰八字——哪家缺糧他送米,哪戶輟學(xué)他登門。母親常說,父親眼里有星星,照亮了整片鄉(xiāng)村的黎明。
六歲那年,我總見父親伏案批作業(yè)至深夜,煤油燈熏黃了他的袖口。直到他咳血染紅講臺,才被確診為肺癌晚期。母親像被風(fēng)折斷的雁,卻仍倔強地載著全家輾轉(zhuǎn)求醫(yī)。上海醫(yī)院的走廊回蕩著她跪求專家的顫音,蚌埠藥鋪的柜臺收過她典當(dāng)銀鐲的淚痕。最煎熬的是阜陽住院的歲月,母親將我們六兄妹捆成"雁陣":大妹背著書包徒步上學(xué),大哥抱著我蜷在板車角落。她弓著背拉車穿過四十里泥路,暴雨掀翻車篷時,就用身軀蓋住我們的課本。三百多個日夜,她鬢角染霜,掌心磨出血繭,卻始終沒能從閻王手里贖回父親的命。
不惑之年的父親闔上雙眼時,正值槐花紛飛的清明。他撒手人寰的剎那,屋梁上的燕子銜走了最后一根麥草。母親用單薄的肩膀扛起千斤重的日子:油燈下縫補七張嘴的衣裳,田壟間扛起父親留下的犁耙。而我們六個未成年的孩子,在灶臺升起的炊煙里,讀懂了生命最堅硬的重量。
母親是鹽堿地里那棵脊梁永遠不會彎的青松。她總說"人活一口氣",即便臺風(fēng)天屋頂被掀翻,洪水淹到灶臺,她也能踩著搖晃的板凳把最后一塊瓦片釘牢。掙工分時她扛著犁耙在泥地里蹚出深溝,回家還要給哥哥妹妹縫補露腳趾的布鞋。記得有年饑荒,她把最后半碗紅薯粥塞給我,自己嚼著野菜梗卻說"胃里暖和著呢"。
都說苦命人熬久了會生出銅筋鐵骨。母親六十歲前動了三場大手術(shù):青光眼手術(shù)時她攥著我的手指說"黑燈瞎火也要摸著路把你養(yǎng)大",腹腔鏡切開腹部那天,她躺在病床上還笑著數(shù)落醫(yī)生"下手太輕",膽結(jié)石摘除后引流管掛著止痛藥,她卻連夜給鄰床孤寡老人縫棉墊。每次出院她總把藥費單子藏進灶膛,說"閻王爺嫌我命硬,不肯收留"。
母親的慈悲是浸在骨子里的。村口癱在草垛里的瘋婆子,她端去熱粥一送就是十年;逃荒的河南難民蜷在橋洞下,她連家里過年的臘肉都割了一半。有回賑災(zāi)捐衣,她把壓箱底的新棉襖塞進募捐箱,我扯她袖子小聲說"留著自己過年穿",她卻摸著我的頭說"冷的是身子,暖的是心"。這些細碎的善念,早在我們兄妹的血脈里生根發(fā)芽。
1990年暮春三月,我褪去青衫換上戎裝,成為中國人民武裝警察部隊的一員。出征那日,母親拂曉便起身為我打點行囊,粗布軍被疊成棱角分明的方塊,她顫抖的手在包袱上反復(fù)摩挲。臨別時,她立在槐樹下,晨露沾濕鬢角:"兒啊,到了部隊要聽黨的話,莫讓老家的黃土蒙了羞。"我望著她眼角的褶皺里蓄滿淚光,鄭重地敬了個軍禮。風(fēng)掠過她單薄的褂子,那抹目送的身影,從此成了軍旅生涯里最初的坐標。
三十余載春秋流轉(zhuǎn),母親的發(fā)髻已染霜雪。每逢生辰,我們總想為她添置新衣籌備壽宴,她卻總擺手拒絕:"人活一世草木一秋,何苦為虛禮折騰。"可她哪里知曉,我們多想借一桌熱氣騰騰的飯菜,焐熱她半世操勞的掌心。如今兄弟姐妹皆已筑巢安家,堂前孫輩繞膝嬉鬧,這滿室煙火,皆是母親用縫補衣裳的針線、灶臺邊熬紅的雙眼一針一線織就的錦緞。
今年的陽春三月,老屋的門檻再無人等候。母親走的那夜,月光像一泓冷泉浸透窗欞。我們跪在靈堂前,看她安詳?shù)靥稍诠啄局?,仿佛只是睡著?/span>——可再不會有布滿老繭的手為我們掖被角,再不會有絮絮叨叨的方言在耳畔叮嚀。她帶走了門楣上懸掛的鑰匙,從此故鄉(xiāng)成了地圖上遙不可及的符號,空蕩蕩的屋子只?;貞浽诹褐g游蕩。
母親,今夜我站在陽臺眺望星河,恍惚聽見您喚我乳名。若真有瑤池閬苑,您可還穿著那件補丁摞補丁的藍布衫?可還記得我們偷偷往您粥碗里藏雞蛋?夏風(fēng)又起,我們?yōu)槟剂思堝X,愿青煙載著思念,飄過村莊麥地,落在您繡花的圍裙上。母親,您在那邊,我們永遠懷念您!
作者:劉國美,網(wǎng)名:潁河畔,安徽省攝影家協(xié)會會員,阜陽市作家協(xié)會會員,潁州區(qū)作協(xié)理事,曾發(fā)表各類文章幾百余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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